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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壘生 十年網路名作  今何在 沈笑 江南 樹下野狐等網路名家 一致推薦

系 列 名: 悅讀館

書名: 天誅 烈火之城卷 上

作者:燕壘生

240 元 / 320 頁

商品編號: RE191

裝訂:平裝

出版日期 : 2009 年5月 25 日

▼ 試閱內文

一、裟婆世界

  沉重的城門被戰斧劈開時,城裡城外都發出了呼叫。不過,一個是歡呼,另一個卻是充滿了絕望。

  叛軍的最後一座城池被我們攻陷了,共和軍從今天開始,將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我從門上拔下巨斧,碎木片彈到我臉上。可是,我沒有一點以往打了勝仗之後的喜悅,心底只有說不出的空虛。

  石塊和瓦片瞬間塌了下來。守城的兵丁或許是明白大勢已去吧,便不再堅持了。這也難怪,圍城已持續了三個月,城中食物多半已盡,他們沒有太多力氣去扔石頭了。

  我衝進城門,身上鐵甲發出錚錚然的聲響。

  兩個守城的兵丁提著長槍衝上來攔住我。儘管他們氣勢還很強盛,但圍城三個月,高鷲城中已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在飢餓下,他們的槍術也破綻百出。我揮起巨斧,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揮而過。隨著砍過鐵甲的聲音,那兩個兵丁登時身首異處。

  此時,大隊人馬已推開城門,衝了進去。
  
   城頭上,剩下的一些士兵發出絕望的哭叫。儘管在守城時,他們一個個視死如歸,但死亡馬上就要降臨時,還是都驚慌失措了。

  我又砍死了兩個還敢衝上來的敵兵,這時,我的護兵把戰馬牽了過來。我跳上馬背,扔掉斧頭,操起鐵槍。在大隊人馬中,一個傳令兵追上來,一路叫道:「武侯有令,屠城。」

  即使戰火早已把我的心煉成了像鐵一樣,我還是心頭一顫。高鷲城,當初號稱帝國十二名城之一,難道今天已到了末日?

  我的部下卻沒有我這種想法,齊聲發出了歡呼。在他們看來,屠城是破城後最好的獎賞,那意味著財富、女人,以及發洩胸中鬱悶的殺戮。

  自從我跟隨武侯南征以來,一路已經屠滅了八座城。這八座城都是死不投降,以武侯的暴戾,自然難逃被屠的厄運。儘管我不想殺太多人,一路上,死在我這個前鋒營百夫長手裡的共和軍士兵,也不下於二十多人。每殺一個人,我就覺得手上的血腥味又重了一分。尤其有不少對手是當初帝國軍校的同學,他們也一個個死在我手下,我更覺得內心的空虛。

  戰爭,也許永遠都是你死我活。

  我的護兵祈烈帶著馬來到我跟前,道:「將軍,快走吧。」

  我從面罩下看看他。他只有十九歲,也許還不知道生命有多可貴。我沒說什麼,屠城是破城後的一大樂事,我不想掃他們的興。

  「你帶隊去吧,我有點累,不想去了。」

  「楚將軍,當初你不是帶我們去過?」

  我扭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他嚇了一跳,道:「那,我去了。」他帶過馬,揮揮槍,道:「弟兄們,跟我走。」

  我帶領的一百個人,經過幾次大戰,還剩下八十多人。這八十多人一直都在帝國軍的前鋒中,也許,殺人對他們來說已是一件樂事。他們歡呼著,簇擁著祈烈衝去。我看著潮水般的帝國軍湧入大街小巷,高鷲城中四處火起,一片婦孺的哭聲。我只覺眼前有些濕潤。

  這就是戰爭嗎?在軍校中,我的老師曾教過我們,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至高之道。然而,我在行伍中這幾年,已經歷十幾次戰陣了,每一次都是在血和火中衝上城頭,踩著的總是死人的殘肢斷臂。

  我帶轉馬,準備回到營房。在城頭上,一些舉著手的共和軍俘虜東倒西歪地走下城牆,一隊帝國軍嘻笑著,像趕一群綿羊一樣趕著他們下來。有個俘虜也許腿部有傷,腳一軟,整個人倒在階上,一個帝國軍罵了幾聲,揮起刀來,一刀砍在那俘虜的背上。那俘虜的血也像乾涸了似地,身體幾乎裂成兩半,卻流不出多少血。

  不殺降虜。當初第一代大帝得國時,立下的第三條軍令就是這個,然而,兩百年過去,早已沒有人還記得這一條了。

  那個俘虜還沒死,舉起手來,慘呼了一聲。這似乎勾動了動刀士兵的凶性,他揮起刀來,又是一刀砍下。

  我低下頭,不願再看這樣的屠殺。

  才走了兩步,耳邊忽然有人喝道:「大膽!」

  我吃了一驚,抬眼一看,在我面前的,是三個騎馬的人。一個侍從模樣的人用長槍指著我,道:「竟敢如此無禮!」

  我勒住馬。正中那人,是武侯!我衝撞了武侯!

  我跳下馬來,單腿跪地,道:「武侯大人,前鋒營百夫長楚休紅萬死。」

  武侯沒有戴面罩,但他的臉上沒有什麼怒意,道:「你就是第一個衝入城中的楚休紅?為什麼不和人一起去屠城?」

  「稟大人,末將剛才衝鋒,現在只覺疲倦,想休息一下。」

  武侯笑道:「你是覺得我下這道屠城的命令太過殘忍吧?」

  我怔了怔。武侯一向以悍勇出名,沒想到他居然一言道破了我的想法。我道:「末將不敢。」

  武侯正色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下令屠城,並非好殺,不過為以後有心作亂的人作個榜樣。」

  我壯著膽,道:「大人,城中平民並非軍人,大帝得國時,就明令不得殺降,故當時甚得民心。」

  「你覺得我做的事不得民心?」

  武侯的臉色沉了下來,我心頭一動,只覺背上寒意陣陣,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道:「末將怎敢妄加置喙,不過一點管見。不過末將以為,大人所令,必定含有深意,是末將有婦人之仁了。」

  武侯笑道:「婦人之仁。呵呵,為將之道,當初軍聖那庭天的《行軍七要》中,第一條便講到了不可有婦人之仁。你衝鋒之時勇冠三軍,如今卻婆婆媽媽的。」

  他從腰間解下佩刀,道:「此刀名曰『百辟』,現賜於你,日後,用此刀斬斷你的婦人之仁。」

  那把佩刀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我雙手接住,只覺手中一沉。正待跪下,武侯已拍馬衝了過去,他的兩個侍衛也追了上去。

  得到武侯的賞賜,也許是件好事,可是,我內心卻更覺空虛。

  回到營房,輜重官正在清點,準備開進城去。照例,屠城後休整幾日,便要再出發了。只是,現在這最後一戰後,剩下的不過是清掃共和軍的餘黨。這次武侯南征,也出乎意料地順利,二月出師,一路勢如破竹,不過十個月便轉戰二千里,十萬大軍幾乎是全師而還,就算是武侯,也是從未有過的戰績。

  共和軍起於三年前。當初,鎮守南疆的蒼月公突然叛變,打出的旗號是共和軍。當時,蒼月公是帝國三大公之一。帝國的封爵,王爵只封宗室,三公世襲,二等爵是文武二侯,下面就是十三伯。蒼月公作為一鎮諸侯,以前的列代大公都是被倚作長城,誰也沒料到他竟會叛變,這使得帝國措手不及。蒼月公起事之初極為順利,兩個月便掃平了大江以南,與帝國形成劃江而治之勢。

  這一代帝君,帝號太陽王。儘管太陽王自詡為「如太陽一般明亮」,但作為一個君主,可能永遠不會被後人稱為明君,不過,必然會以性能力高強而留名青史。他的後宮有一千餘嬪妃,據說每次吃飯時子女就要佔掉幾十張大桌子。當然,這些肯定是民間之人胡說,以一國之君,那些皇子公主不會像平民百姓一樣團團圍坐著吃飯的。民間傳說著,太陽王的前世一定是匹種馬。他的精力也許也被女人吸乾了,蒼月公初起時,他居然顢頇地認為那是謠傳。如果不是文侯立排眾議,以一支偏師燒盡蒼月公囤積在大江南岸的船隻,只怕帝國的歷史早已結束。

  也許,儘管每一次戰爭我都衝鋒在前,其實在我的內心,依然是站在共和軍那邊吧?這讓我有點恐懼,彷彿內心的不忠也會在臉上表露出來。

  胡亂想著,把甲胄收在箱中。本來這些事都該由祈烈來做,不過,我實在不喜歡一個大男人擺弄我的衣服,即使是鐵甲也一樣,因此,總是我自己收拾。軍中不知道的人,還說我很平民化。說來可笑,一個百夫長不過是軍中的下級軍官,可是就被人看作是貴族。

  這時,我的營帳簾子被撩了起來,是輜重官。他一見我,便道:「啊,楚將軍在啊,武侯有令,拔營進城。」

  這些事其實跟我沒關係,拔營的事向來都是輜重營的人在做,可是,我卻道:「我也來吧。」

  好像做些雜七雜八的事,可以讓我忘掉內心的空虛。

 

  輜重營的任務就是收拾、趕車。武侯治軍如鐵,每次跟武侯出戰,每二十個營帳放一輛大車。戰場上,連人也朝不保夕,因此東西都很少,像我有鐵甲,一般士兵的皮甲平常都不脫的。

  武侯的四將合圍戰術攻下高鷲城,卻也損失了近千人。我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別人的嘮叨,不知不覺,東西都收好了。

  輜重營的人是最不合算的,每一次屠城他們都沒份,而戰後,也只得到一份平均的財物,所以,不少年輕力壯的後勤兵老是纏著我,想去前鋒營。他們並不知道,也許知道了也不會多想想,前鋒營的陣亡率是最高的。武侯出戰前,前鋒營兩千人,二十個百夫長死了七個,而全軍陣亡的士兵,十之三、四都在前鋒營。也許是這樣,武侯才會把第一道屠城令下給前鋒營吧!

  我看著長長的輜重車隊開進城門。那道厚厚的城門還倒在地上,上面還有我的巨斧留下的痕跡,混雜著死人的碎肉、血跡和火燒的焦痕。

  不論如何,戰爭結束了,共和軍已經成為歷史名詞。

  這時,一個後勤兵叫道:「楚將軍,那是什麼?」

  他指著的,是遠處屋脊上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大約在幾十步外,看樣子是站在屋頂上。

  高鷲城的房子多半是很古舊的磚瓦房,一個人很難站在那上面。也許是共和軍的餘黨吧,在全城混亂之中,他未必能逃出城。

  輜重官在一邊聽到他的叫聲,也看了看,喝道:「閉嘴,不關你的事,快趕車。」那個後勤兵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剛把輜重車拉進高鷲城的國民會堂裡,突然,不遠處發出一聲巨響,夾雜著人的哭喊。我吃了一驚,看看旁邊的人。那些小夥子剛才還說著氣可吞牛的豪言壯語,現在卻都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共和軍最盛時號稱擁軍百萬,但大多數都是剛入伍的。雖然那些共和軍在戰場上前仆後繼,但戰鬥力卻遠不能與蒼月大公嫡系的兩萬黑甲軍相比,那種近乎自殺式的衝鋒,連我看了有時也要心驚。也許,在城中的某個角落,又發現了共和軍的殘軍躲藏處,又在進行巷戰吧!

  我跳下馬,循著聲音衝去。那聲音並不遠,只是一條條小巷子拐來拐去,很是難找。聲音越來越響,夾雜著人的哭喊。

  這不是屠城的聲音。

  我衝過一個轉角,在一座大院前,已經擠了不少人,那些叫聲是從裡面傳出來的。我看見祈烈也在人群中,便擠過去道:「小烈,什麼事?」

  祈烈一見是我,道:「將軍,有十幾個共和軍躲在裡面,挖了個陷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這時,裡面有人叫道:「你們快讓開,不然我要殺人了!」

  人群散開了些,我看見這幢院子有兩、三丈見方,當中有一個大坑。坑裡,有五、六個盔斜甲散的帝國軍,有十幾個人手持長刀,指著坑中的人,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正作勢要砍。

  身後的人越擠越多,那幾個共和軍也許知道是怎麼也逃不了了,那領頭聲嘶力竭地喊著,卻只是讓圍著他們的帝國軍把圈子圍得大一些而已。可是,他們手中的長刀只消一動,就可以刺死坑中的俘虜,所以帝國軍一時也不敢動手。

  這時,身後有人大喝:「武侯在此,速速散開!」

  是武侯那兩個侍衛之一。武侯來了?人們立刻讓出一條路來。我也退到一邊,只見武侯帶著馬在不遠處。

  武侯看看四周,面色沉了下來,道:「動手,你們手中沒有刀嗎?」

  一個人擠上前,道:「稟報武侯,他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武侯看看他,道:「生死由命,放箭!」

  他的命令在軍中就是一切。原本圍在四周的人登時聚攏來,有些在門裡,有些登上了牆頭。只聽見剛才那個大嗓門的共和軍首領驚叫道:「你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慘叫。

  等院子裡靜下來,武侯看了看已經堆得有如修羅場的院中,道:「被抓的弟兄有事嗎?」

  有人抬著幾具血淋淋的屍體來,道:「稟武侯,被捕五人,其中四人已被刺死,一個還有一口氣。」

  「抬至醫營醫治,死者列陣亡。」

  武侯說完,拍馬就走了,但見一陣黑色的旋風,他的兩個侍衛也追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武侯並沒有注意到我。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心裡卻冷得像要結冰。

  院子裡,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每一具都插了十七、八支長箭。那幾個共和軍如果是戰死在戰場上,也未必會中那麼多箭。

  第一次,我覺得作武侯並不是我的夢想。

 

  屠城還要持續幾天。這幾天裡,帝國軍在高鷲城中可以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這四個字能有多少含意,是幾乎不能說的。到處都是火,血在地上流成了河,散落著的小件木製品都在血上漂起來了。

  一個人對破壞的興趣為什麼會遠遠大於建設?

  天黑了,可是,殺人的慾望並沒有減退。城上籠罩著一層黑雲,遠遠望去,好像隱隱有條黑龍盤在城頭。

  我躺在一間小屋裡。這間屋子原來的主人一定是個士人,因為在房裡,我竟然發現了兩本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書。這些書是用一種非常堅韌的薄質材料製成。據祖先留下的傳說,在遠古,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半人半神之類的人物,可以藉助工具在天空飛,在地上跑得比最快的馬還要快。後來遭到天譴,幾乎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災難,剩下的人再也不記得祖先那些神術。後來又經過兩千年繁衍生息,才形成現在的世界。

  這個傳說已被發現的那些書證實。帝國的大技師們儘管解讀出書上寫著的奧祕,卻發現不了那些書本身的奧祕。也許,這個祕密還要再過許多年才能被人發現。

  我撫摸著書。這兩本書也許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吧!現在摸起來還是光滑得很。只是書裡的內容很無聊,不過是講一個人經歷過的一些事。我沒看多少,就發現太多無法理解的詞語。

  我們已經忘卻了多少有價值的事。我闔上書時,不由得想著。

  這時,門口一陣喧譁。我不禁皺皺眉。我實在不喜歡住在一個周圍都是屍體的地方,因此,我住的這個小屋子周圍,幾乎都被拆成了空地。有誰會來這裡?

  有人拚命敲門。

  我抓著武侯給我的百辟刀,走到門前。輜重官知道我住在這兒,可是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未必會來。

  我大聲道:「什麼人?」

  門外傳來祈烈的聲音:「將軍,是我。」

  我拉開門,祈烈興高采烈道:「將軍,我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

  我不被覺察地皺皺眉。我實在不喜歡那些帶著血腥的戰利品。有一次屠城時,我看見一個帝國軍拚命在捋一個少女腕上的金鐲子,因為不容易拔下來,居然一刀砍斷了那個少女的手,以至於我老是夢見那一隻滴著血的斷手。

  「你們拿去分吧。」

  祈烈看看另外幾個我隊裡的人,笑了笑道:「這東西可不能分的。來,給將軍留下。」

  兩個士兵不由分說,抬了一個大袋子進來,小心地放在我的床上。我吃了一驚,雖然這口袋子外面很乾淨,但裡面說不定會是些滴血的金銀之類。我急道:「你們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祈烈擠了擠眼,道:「聽德洋大人說的。」

  德洋就是輜重官,也許這幫小子也給他塞了點財物。我不想說,他們已經嘻笑著退了出去,祈烈走時還掩上了門。

  我回到屋裡,想叫人把那一包東西處理掉。剛想把這包東西拖下床,卻見那口大袋子動了起來。

  裡面是個人!

  我很快就明白祈烈的笑意。這裡是個人,那麼,肯定是他們找到的什麼美女吧!怪不得他說是「不能分的」。

  我解開袋口,正如我所料,裡面是個捆得像顆粽子的女子。

  她像隻被鼠虎盯上的小動物,驚恐萬分。我笑了笑,想安慰她幾句,她卻拚命地要躲開我。

  「不要怕。」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想罵自己。說得像是色瞇瞇的。她盯著我,眼裡充滿了仇恨。

  我伸手去解她的繩子,她猛地縮成一團,躲開我。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沒惡意,妳可以走。」

  她看看我,眼神還是充滿狐疑和痛恨。我無計可施,拔出刀來,道:「把手伸出來。」

  她也許以為我要砍斷她的手臂,便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我把刀一劈,一刀砍斷她手腕間的繩子,連點油皮也沒擦破她,道:「妳走吧。」

  她大概覺得自己聽錯了,道:「讓我走嗎?」

  我把刀收回鞘裡,道:「我說的好像不是妳不懂的話。」

  她有點吃驚,拉開門,道:「我真的要走了。」

  我抓起床邊一件長袍扔給她。那是帝國軍平常的裝束,以她現在那樣子,只要一出門,恐怕就會被人抓走。

  她接過長袍,有點詫異地看看我。我轉過頭,喝道:「妳是不是不想走?」

  她把長袍往身上一披。穿戴整齊了,倒像帝國軍的一個雜兵。看著她走出門去,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在戰場上,對敵人發善心,那是自尋死路。但戰爭結束後,是不是連一點善心都不肯留?我解下了武侯給我的佩刀,細細把玩著。刀鞘上,用金絲嵌出了「 百辟 」兩字,這時我才發現下面還有八字銘文:「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是用很細的金絲嵌著,字跡很小,所以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

  話很簡單,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含意。當初軍校老師告訴我們,為將之道,文武兼備方為上將,文過於武則懦,武過於文則悍。儘管我比較喜歡舞刀弄槍,可是好像還是有點懦弱吧!至少,放走她,那就是懦。

  我嘆了一口氣,走出門。掩上門,看看門上德洋替我貼的那塊「前鋒五營楚」的牌子,不知為什麼,心底竟有點寒意。

  我那房子雖然偏僻,但百步以外就是營房了。現在正值屠城之時,到處都是血腥和焦臭,營房這一帶雖然算乾淨,那股氣味卻還是很重,令人欲嘔。我走在一片瓦礫堆中,不時還會看見在殘磚碎瓦間露出一條斷臂。

  我揹著手,走過營房。現在軍士多半屠城去了。高鷲城經營近兩百年,有三十萬人口。戰爭中雖也損失不少人口,但戰時逃到高鷲城的難民倒有五、六十萬,現在城中大約共有八十萬人吧!要屠滅這座城,起碼還要五、六天。對於久經沙場、殺人已成習性的帝國軍來說,也不是件易事。

  現在營房裡空盪盪的,看起來倒像座空營。屠城時,除輜重營駐守外,只派少量士兵輪流駐防。包括在城外守住四門的駐軍,也是輪流換崗。不為別的,只為了讓所有人都能享受燒殺擄掠的快感。

  可是,打從我從軍的第一天起,我就厭惡這種殺戮。

  正想著,身後忽然吹來一陣勁風。我吃了一驚,是共和軍的殘兵嗎?

  我沒有回頭,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兵刃的寒意。聽風聲,是長槍的聲音。如果回頭,只怕我會先被這一槍刺個正著。我向前一傾,瞬間撲倒,那一槍從我背上刺過。

  對方刺了個空,已回槍準備再刺,我右腳一個反踢,不偏不倚,正踢中他的槍桿。「啪」的一聲,他的槍被我踢飛,我不等他再動手,已抽出百辟刀。這時,旁邊又有一枝槍刺到。但此時我已全神貫注,這一槍對我而言宛如兒戲,左手一把抓住他槍尖下半尺處,人趁勢向後轉去,右手的刀已砍向他持槍的雙臂。

  這是軍校裡號稱「軍中第一槍」的教官武昭教我們的破槍術。要在馬上使出這一招當然很難,在步下卻遊刃有餘。使槍的自也有破解法,但那兩人只怕是個小兵,槍術還很生澀,絕對使不出反克的槍法來,除了一開始我措手不及,稍覺吃力,現在要殺他們,已是易如反掌。

  我這一刀剛要劈下,眼角卻看見他們的裝束,是兩個帝國軍。我又氣又好笑,怪不得在營盤門口也會遇襲,卻不敢放開手裡抓著的槍桿,口中喝道:「住手!」

  先前被我踢掉長槍的兵丁,已抓過掉下來的槍,見我喝了一聲,也不由得一怔。我一把奪過手中的長槍,右手將刀收回鞘中,道:「我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你們看清了!」

  那兩個士兵又是一怔,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道:「你……你是率先衝入城中的楚將軍?怎麼不穿甲胄?」

  我從懷中摸出權杖,道:「戰事已了,當然不穿甲胄。你們是誰的部下?」

  他們看看我的權杖,立刻跪在地上。其中一個道:「我們是第三營蒲將軍下屬。今日輪到我們站崗,我們見楚將軍獨自過來,還以為是共和軍的餘黨,不是有意要冒犯將軍。」

  聽到他們說的「蒲將軍」三字,我不由得皺了皺眉。他們口中的蒲將軍,是我軍校裡同屆同學蒲安禮,現任前鋒三營百夫長,與我是同一級。他出身顯貴,是開顯伯蒲峙的兒子。在校時,他曾與我鬧得很不愉快,現在雖屬同僚,也少有來往。他們一幫高門子弟和我們幾個平民出身的百夫長,在前鋒營分成了兩大派,下屬也時常發生爭鬥。還有幾個百夫長則是兩方都不偏袒,算是中立。不過私怨歸私怨,這次圍城之戰,我與蒲安禮配合得不錯,我能率先衝入城中,也多虧他那支人馬牽制住城門口的共和軍。

  我道:「你們蒲將軍現在何處?」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看,道:「蒲將軍帶著其他弟兄去追一個女子。楚將軍,若你見到蒲將軍,請你向他說一聲,讓我們早點換崗吧!」

  我看了看他們,道:「好吧。只是你們專心站好崗,碰到自己人別再沒弄清楚就下手。」

  他們諾諾連聲應答。我走開時,卻覺得他們倒也情有可原。我沒穿甲胄,的確不太看得出來。現在城中到處是殺人殺紅眼的帝國軍,要是我受了點什麼傷,實在不值得。

  我剛要轉身,忽然想到他們說的,蒲安禮是去追一個女子。我道:「蒲將軍追的那名女子又是誰?」

  一個士兵道:「就在剛才,蒲將軍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穿著一身軍服,匆匆忙忙地向城外走去,他喝斥一聲,那人轉頭就跑,沒想到竟是個女子。她應該是從哪裡偷了軍服想逃跑。蒲將軍帶了十來個正在營中的弟兄追過去了。」

  是那名女子!我幾乎可以斷定。我急道:「他們往哪裡走了?」

  那士兵向左邊指了指。我不等他明白過來,已向左邊跑去。

  左邊是往城牆的路。我跑了沒多久,便聽見前面一陣喧譁,一個很響亮的聲音笑道:「小姑娘,別跑了,妳沒路可走了。」

  那正是蒲安禮的聲音,他們正在城頭。我向城頭跑去,石階上,還沒乾透的人血讓我腳下打滑,但我可沒心思管這些。在我心中,只是覺得那名女子既然是我放走的,如果落入別人手裡,便可以說是我害的一樣了。

  我走上城頭時,正好看見蒲安禮手裡提著那名女子的頭髮。她在他手裡拚命掙扎,卻像落入夾子的小動物,怎麼也掙脫不了。我叫道:「蒲……蒲將軍,請放手。」

  蒲安禮回頭看了看我,帶著點譏諷道:「是勇士楚將軍啊。楚將軍的鼻子真靈,一聞到女人味就過來了。你別急,等我們玩過了,一定會送給楚將軍賞鑑一番。」

  這一段跑讓我有點氣喘。我壓住喘息,道:「蒲將軍,實在對不起,這女子是我的。請你放開她吧。」

  「你的?」他看了看那名女子,手也鬆開了。雖然我們處得不好,但這點面子他總該給我。他有點譏諷地對他的手下道:「原來我們追的是楚將軍的女人。弟兄們,權當我們在長跑吧!哈哈哈。」

  他鬆開了她的頭髮,我跑了過去,對她道:「妳不要緊吧?」

  她站起身,用手指捋了下頭髮,稍微梳理一下,昂起頭道:「我不是你的!」

  我一怔。她不會是瘋了吧?難道她想落入蒲安禮手中嗎?蒲安禮在一旁扳住我的肩頭道:「楚將軍,到底是不是你的女人?」

  她很響亮地回答:「不是!我是自由的共和國公民,不是誰的人!」

  我道:「妳瘋了嗎?」我想再說一句,蒲安禮卻一把扳開我,道:「楚將軍,夠了,你要女人再找一個吧,這可是我們找到的。」

  我被他扳得一個踉蹌,人幾乎摔倒。他手下的士兵都一陣笑,這讓我有點惱怒。等站穩身子,我道:「蒲將軍,她是祈烈送給我的,我難道會說謊嗎?」

  蒲安禮轉過身,拍拍腰間的佩刀道:「楚休紅,我已給足你面子了,若你再不知好歹,別怪我不客氣。」

  我的心頭一下子如烈焰燃起,已拔出刀來,道:「蒲將軍,別的事我可以讓你,但她絕不可給你。」

  蒲安禮轉過身,看著我,慢慢道:「楚將軍,你真的要與我決鬥?」

  帝國尚武,決鬥只消雙方同意,並不犯法。和平時就不時會聽到有人因決鬥而死的消息,在軍中卻不常有這種事發生。因為武侯怕軍中決鬥會影響軍紀,下令若有人決鬥,則不論什麼原因,負傷者及其下屬將貶一級。這種處置雖然不近情理,卻讓人在決鬥前多想一想,因為一個人若要決鬥,他身上擔負的便不只是自己的名聲和官位了。

  我一時衝動,居然拔出刀,那就是挑戰的意思。可是要我收回刀去,我也絕對做不到。我道:「蒲將軍,我不想與你決鬥,只希望你能給我個面子。」

  他獰笑道:「面子已經給你了,現在我若不和你決鬥,我的弟兄便會以為我怕了你,那我的面子要往哪兒擱?弟兄們,清個場子,給楚將軍一件軟甲。看他那樣,就像個讀書人一樣。」

  他的手下都一陣大笑,有個兵丁脫下身上的皮甲,遞到我跟前。我有點吃驚,道:「蒲將軍,你真要與我決鬥?」

  蒲安禮道:「不是我要和你決鬥,是你要和我決鬥。現在廢話少說,快點準備吧。」

  他的手下往左右散開,在城牆上空出一塊地,而她則被兩個士兵夾著站在雉堞邊,看著我們。我兩手抱刀,道:「蒲將軍……」

  他喝道:「少給我婆婆媽媽的,你若再不穿皮甲,我也要攻上來了。」

  我知道現在勢如弦上之箭,已無法挽回。我把刀放在地上,默默地穿上那件皮甲。

  對方身材和我相差無幾,只是比我瘦些,以至這皮甲有點緊。等我把皮甲上的線綁好,便道:「蒲將軍,失禮了。」

  在軍校,武課有兵法、器械和拳術三大門。器楔,主要是兩種——馬上槍和步下刀,決鬥也分馬上和馬下兩種。我馬上的本領不算最強,五年軍校,每年都有一次歲考。那一屆畢業生中,我的槍術歲考一向只在二十名左右,而步下刀術得過兩屆第二名。蒲安禮剛好和我相反,他的槍術歲考總在前十名,而刀術卻總在十名以外。在軍校中,我也曾與他比試過刀術,雙方交手三次,他從未得勝。他的刀法完全是靠力量取勝,刀法雖快,卻轉動不靈。他棄己之長,到底是什麼用心?

  現在已由不得我多想,蒲安禮一聲斥喝,人已如黑塔般壓了過來。我看著他的刀勢,等他撲上來時,一刀格住了他的刀。

  「噹」的一聲,兩刀的刀口一交,爆出火星。他的刀雖然沒我的百辟刀好,卻也擋得住。我只覺手臂一麻,全身震了一下。

  他的力量居然有這麼大!

  我不禁有點吃驚。儘管我知道蒲安禮的力量在軍中是過人的,但自信自己足以擋得住。可是現在他的力量居然這麼大,也許是殺人殺多了,鍛鍊出來的吧!儘管我也時常鍛鍊,可與他一比,就相形見絀了。

  他還在向我壓下來,我向後一跳,已跳開了三、四步,心裡不禁有點怯意。

  他嘿嘿地笑了笑,大步向前走來。他的氣勢真有如泰山壓頂,我幾乎被他壓制得喘不過氣來。

  他一定還有弱點的!

  我努力找著他身形的破綻。如果我失敗了,不僅我這百夫長的位置保不住,祈烈他們也要跟著我降一級。就算是為了我屬下這八十多個弟兄,我也絕不能敗!

  等蒲安禮走來,我咬了咬牙,不等他站穩,人已撲了上去。

  上一次是他進攻,這一次輪到我了。

  我衝到蒲安禮跟前,他像沒知覺一樣,一動也不動。我的刀砍到他胸前,手忽然一軟,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在胸前一橫。我的刀一碰到他的刀,他整個身子猛地向前衝,我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手中的刀幾乎要脫手。他卻不等我變招,將那把放在胸前的刀一翻,壓住了我的刀,順著我的刀平推過來。

  如果不棄刀,我的手指一定會被他削斷。

  我咬了咬牙,手上的速度卻快得多,右手一下子鬆開了刀,從他的刀上抽出來。他的刀正用力向下壓,胸前已是空門大開,我右手已握拳,狠狠一拳打向他胸口。

  這一拳是孤注一擲了。他的刀正平平削來,我這一拳的速度若是慢些,他的刀先到,那麼這一拳便打不到他。但他的速度還是比不過我,我這拳的力量雖不是太大,但他胸前除了軟甲,全無防備,「砰」的一聲,這一拳實實地打在他胸口上。他一個踉蹌,整個身子都向後退去,那刀向胸前一揮,大概是要切斷我的手。我的右手已經收了回來,又伸到他那把刀上,一把抓住我剛才脫手的百辟刀,這刀只往下落了一掌的距離。

  這一招實在太快,大概除了蒲安禮,旁人都沒看清楚。他那些下屬同時發出一聲「可惜」,也許是以為他自己滑了一下,我才得以脫身,當然不會為我一拳沒打倒他而叫可惜。

  他們的話音未落,我右手的百辟刀已經抽回,順勢用刀尖刺向他胸口。他嘴裡斷喝一聲,人退了一步。他的聲音震得我耳裡直響,我的刀卻沒有滯澀,已向前逼進一步。

  蒲安禮怎麼也沒料到我這把刀如影隨形,居然還跟著他向後退,因此臉上表情也有點變色。他又退後一步,手中的刀卻胡亂向上揮來。我右手向後一縮,手已脫開刀柄,變成拳,在他那把刀向上揮空後,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

  這一拳正巧打在剛才同一個部位,他再也無法泰然處之。他變招的速度居然也跟得上我,向上揮空的那把刀又向下揮來。此時我的右手已縮回來抓住剛才脫手的刀,又一刀刺向他的胸口,他這一刀「啪」的一聲又壓到我的刀上。

  他的下屬又在一旁震天般齊吼道:「好!」不等他高興,也不等那些人的叫聲消失,我的右手又已棄刀,縮回,握成拳,「砰」的一聲,不偏不倚,第三次打在他胸口同一個部位。

  這一拳他已經受不了了。我的力量雖沒他大,但他也不是鐵打的,受不了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連吃我三拳。他又退了一步,我的右手又伸到他的刀下,抽回了百辟刀。這時他下屬們的那聲「好」還沒叫完,卻突然嘎然而止。

  我用兩手把刀抱在胸前,道:「蒲將軍真是好本領,我們不分勝負,就此罷手吧。但還請蒲將軍把那名女子送給我。」

  蒲安禮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不願厚著臉皮,也和我一樣說是不分勝負,但如果他明說敗績,只消我告到武侯跟前,只怕他會受到更大處分。隔了半天,他才道:「你的本領確實好。弟兄們,這女人就讓給楚將軍吧。」

  我轉頭看了看她,她剛才一直看著我們,現在那兩個士兵散去了,她靠在牆上,一動也不動。此刻正是黃昏,斜陽爍金,餘霞散綺,她的樣子十分美麗動人,怪不得祈烈會把她送給我吧。我不禁心頭一動,收刀入鞘,向她走去,伸出手來道:「來,跟我走吧。」

  她像看見鬼一樣,叫道:「別碰我!」

  我怔了怔,只覺得她還有點拉不下面子,笑道:「別害怕,現在妳是我的人了。」

  她雙手在牆頭一按,輕盈地躍上了雉堞。她穿著帝國軍平時穿的長袍,倒顯得姿態美妙至極。我正想再安慰她,她卻站在雉堞上,大聲道:「不,我不是你的,我是自由的!」

  她喊著,人向外一躍,已像飛鳥般向城下撲去。我大吃一驚,道:「別做傻事!」但人已衝過去了,怎麼來得及?

  在人們的驚呼聲中,她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落下十幾丈高的城頭,身上猶帶著夕陽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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