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出自九把刀《恐懼炸彈》)


01.    數數字


  「四百零⋯⋯四百零七⋯⋯四百⋯⋯零八⋯⋯四百零九⋯⋯四百九十⋯⋯九十⋯⋯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十九⋯⋯五百⋯⋯呼⋯⋯」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在紙上用力地補上正字的最後一橫;轉過身看了沙漏一眼,剛好又漏完了,是第二十一轉了。


  這個沙漏一轉要五分鐘,我已經花了⋯⋯我算算⋯⋯嗯,總共是一百零五分鐘了。
  又惡化了。
  上個星期數到五百時,只用了十五轉,我的腦袋又退化了不少!想到等一下還要吃力地繼續數到一千,就感到無盡的疲累。

  現在的我,每天都得像個剛學數學的小朋友一樣地數數字,以保持我的頭腦清楚。每天睡前這項自我要求,是快樂與惶恐參半的;慶幸的是,我始終能掌握基本的邏輯,雖然很累人,但是過程使我很清楚自我的存在。惶恐的是,我知道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失去它了,按照退化的速度來看,頂多兩個月,我將完全沒辦法思考。
  所以,趁著我還保有一些理性的時候,我想將我遇到的駭人經歷寫下來,越快越好。也許我很快地就沒法子使用文字了,在你看到這一張紙條後,請務必跟我聯繫,我是說,如果你也看得懂的話。
  我是交大的學生,大四了,平常可沒有數數字的習慣,喜歡看漫畫、看電影,當然書還是會念的,成績還好,人緣也不賴,有一個在念師院的女友。
  半年前,事情發生的前一晚,我過得跟平常一樣,我很確定,因為我已經回憶過數十次了。
  我跟往常一樣混到很晚才上床,睡覺時,室友一顆還在網路上聊天,石頭邊唸書邊舉啞鈴,阿康跟兩隻貓在床上玩。
  一切都那麼樣的平凡。


02.    陰謀?


  那夜因為大家都太晚睡,所以隔天一直到中午才起床,很默契地,四個人幾乎是同時爬下床來。
  「又蹺掉了上午的管專了。」我邊換衣服邊說。
  「幫我買便當,我要先上一下網路,要雞腿的。」我塞了一張鈔票在一顆的手上。
  「$%^&%*#@$%&!@$#*(%)」一顆似笑非笑地把錢塞還給我,還發出了一串非常沒意義的「聲音」。
  「耍白痴喔!?幫我買啦,外面都在傳說王一顆急公好義救人急難,難道是假的嗎?」我邊綁鞋帶邊說。
  「%$^&%^#@%@^*&」一顆又發出一串奇怪的「聲音」,似乎顯得有點不耐煩。
  「白爛喔?好啦,今天破例微服出巡,跟你們去吃。」我說。
  這時,我又聽到了兩串亂七八糟的聲音,但不是一顆發出來的,而是石頭跟阿康朝著我發出來的,還伴隨著笑聲。
  「#@%@^%^&*(&*%$」我沒好氣地也胡說八道了一句;一大早就裝瘋賣傻的,真是有害身體健康,不過有喜歡同我開玩笑的室友,正合我嘻嘻哈哈的個性。
  等動作最慢的阿康安頓好他的愛貓後,四個人便一起去吃中飯;一路上,四個人都以這種歪七扭八式的聲音「交談」,我漸漸厭煩起來,玩笑開太久總會無趣。
  走進學校餐廳,我馬上就感到一陣窒息感。
  好煩。
  不知道為什麼,心頭總覺得怪怪的,有一種鬱悶的壓迫感。
  可是人潮並沒有太擁擠啊,大概是玩亂說話的遊戲玩太久了吧。
  已經到了快餐區的櫃檯前。
  「雞腿飯一個。」我遞過去一張百元鈔。
  只見收銀小姐古怪地盯著我,似乎不打算給我便當的意思。
  「嗯?沒雞腿嗎?那魚排吧。」我說。
  收銀小姐揮了揮手,滿臉怒色地發出了一串聲音。
  又是那一種毫無意義可言的聲音。
  我幾乎呆住了,不過看來她要我走開的意思倒不難了解。
  石頭輕輕推開了我,用一種責備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我做錯了什麼。
  「#$@&*%$@%$%!」石頭回頭向收銀小姐亂七八糟地念著。
  「白痴喔!」我碎碎念著,作弄人啊!?
  如你所猜的,石頭買到了一個便當。
  這是一場陰謀嗎?
  一顆跟阿康接著都像神經病似地,煞有其事地向收銀小姐亂唸一堆聲音,同理,他們都拿到了便當。
  「裡面裝的是大便嗎?講大便話點到的應該是大便吧!」我開玩笑地跟他們三人說,但從他們古怪地眼神中,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不!是陰謀!
  一定是場可笑的陰謀。
  今天是什麼日子!?愚人節⋯⋯NO⋯⋯NO⋯⋯那是屬於我的節日,而且現在是十月;生日⋯⋯不會吧,還有半個月⋯⋯喔喔,應該只是個草草計劃的陰謀吧!看來他們連收銀小姐也網羅了,算是花了些心思,我就陪他們玩玩吧⋯⋯
  等等,他們怎麼知道我今天想吃快餐咧?啊!太容易了,只要他們三個人都往這邊走,我跟著吃快餐的機率也就變得很大,也許,他們根本連其他小吃部門的收銀員都串通好了吧。有趣。
  「咳!嗯,@$%()%$&^%*%^!@$*」我擠出一個鬼臉,再次向收銀小姐挑戰。
  哈!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小姐給了我一個⋯⋯豬排便當!?
  好吧,反正我也知道她一定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是很詭異的,她找了我一張五百元的鈔票跟兩張名片,還有一張塗鴉的紙片。
  但我給的是一張一百元的鈔票啊!
  我狐疑地盯著她看,但我確定這不是一個道德感的考驗,因為我另外還收了奇怪的廢物,一只瓶蓋和一支用完的筆芯,我只是覺得太無厘頭了點。
  過了幾秒,她露出不耐的眼神。
  OK!OK!我轉過身走了,反正是一顆他們安排的白痴遊戲。
  跟一顆三人會合後,我們便一起坐在電視前吃飯。
  在數秒之間,我睜大了眼睛,被接著發生的事情嚇了一跳。


03.   噪音


  我不能置信。
  電視正播著午間新聞--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播報。
  那甚至不是一種語言。
  我不會日語,但是我知道什麼樣子的語言聽起來是日語,如果是一種我從沒聽過的語言,我也覺得我可以分辨出它有沒有意義,我是說,我知道隨便鬼扯的「聲音」跟可以真正拿來用的語言的分別。
  我想很多人都有這個能力吧!如果我隨口唸出一串如「烏魯撒不干七魯七魯黑呦黑」之類的「話」,你應該可以知道我只是鬼扯一通,充其量只是一種聲音或噪音。
  現在的新聞播報員給我的感覺正是如此。
  沒有章法、沒有系統的「聲音」用她甜美的聲調發出,本來應該會令我捧腹大笑的,但這個時候,我只覺得毛骨悚然。
  太⋯⋯太沒有道理了吧!一顆的影響力有大到開全國觀眾玩笑的地步嗎?
  我看了一顆一眼,走到電視前面蹲了下來,仔細地搜索。
  不是錄影帶。因為根本沒有錄影機。
  我退後坐下,心中空蕩蕩地懸著。
  我看著電視上親切的播報員,非常仔細地觀察,我相信當時的心情比考試還緊張。
  沒⋯⋯沒錯!她的嘴型正好貼合它所發出來的聲音。
  我覺得噁心。
  「一顆,」我說,「你怎麼做到的?」
  「!@#!$$!$%^$%&%」一顆。
  預料中的回答。
  「嗯,我認輸了,」我努力地嘗試,「你真是他媽的厲害。」
  「!@#^&*」一顆面有怒色。
  「⋯⋯」我靜默了。
  我想他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了。我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而且我很快就做到了,因為我所害怕的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站起來,走進人聲鼎沸的用餐人群中。答案就在裡面,我想。
  現在我知道為何我一進來餐廳便感到壓迫的原因了;是噪音,這種沒有意義結構的聲音從每個人的口中說出,談天、叫鬧、買賣。每個人都看似愉快地彼此交談著--以一種極端駭人的方式。
  我摔進了一股漩渦之中,全身發冷。

04.    想像力


  我可沒昏倒,那些電影裡的誇張鏡頭不適合我,我可沒那麼脆弱。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咬了一下手指。沒有很痛,因為我沒笨到用力咬,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切似乎是真實的。
  太夢幻了吧!
  我平常就很喜歡胡思亂想,是一個老愛自己嚇自己的人,在宿舍洗臉的時候會邊洗邊抬頭看鏡子,雖然殘留在臉上的泡沫會刺激眼睛,但是我就是不放心,我總是覺得有長頭髮、垂著頭的鬼怪在我身後,只要我沒有注意盯著鏡子提高警覺,他就會突然飄到我身後,等我洗完臉突然照鏡子時嚇我一跳。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我就是改不了這個壞習慣。小時候我就幻想家中有很多善良的鬼怪,還每天跟他們對話,而且在我的領導之下打敗了入侵的邪惡鬼怪,我成了英雄,所以在家中我不怕鬼,我跟他們是夥伴。
  我還擅自拜了菩薩跟如來作師父,也是每天跟他們對話,接受他們的教導。我東西掉了會邊撿起來邊唸三聲阿彌陀佛,我以為這樣才不會帶來厄運,這是我發明的,沒有人教。
  說了那麼多,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想像力很豐富的人吧,想像力對我來說是引以自豪的能力與特質;常常看科幻或恐怖電影時,小孩子跟大人說一些神奇的事情,如發現外星人或有怪獸躲在衣櫃裡時,大人那種一副不能置信的樣子令我覺得非常愚蠢,缺乏想像力會導致面對不能置信的事物時陷入無能的狀態,大人就是有這個毛病,常常忘了自己小時候寬闊的胸襟。
  我不是迷信,但是我相信外星人,我相信尼斯湖裡有水怪,我相信殭屍,我相信吸血鬼,我相信九二一大地震跟政黨輪替有顯著的相關。
  我對任何的可能都抱著接受的態度。
  我相信我現在面對的是科學不能解釋的奇妙現象,而且情況很不妙,如果我一味純理性地分析我的處境,將會困死在狹窄的思路,我會崩潰的。


05.    排列組合


  我在陰陽魔界裡嗎?
  小時候電視上有一齣懸疑科幻影集,叫「陰陽魔界」,內容主要是描述各種奇幻的故事,吸血鬼傳說,時光倒流,鄰居是外星人等等。
  現在它是我重要的線索。
  要了解我現在的處境,除了豐富的想像力,清晰的邏輯是必要的。
  我走出餐廳,在女二舍外面的長板凳上坐著,這裡沒有喧鬧的噪音。
  首先,這裡是哪裡?
  我扒了一口飯,嗯,飯倒是沒變,豬排還是小小一塊,一樣坑人。
  ㄜ?
  既然飯沒有變,會不會⋯⋯
  會不會不是我走進了魔界,而是其他人著魔了呢!?
  這個可能必須保留。
  不過如果說是其他的人全著了魔,那我可就沒有救了。
  沒有正常的地方可以回去,而且我也相當沒有自信可以拯救全人類。
  好,這個可能先丟到一邊。
  第二個問題,我是怎麼進來這個魔界的。
  這個問題解決的話,要回到正常的世界才有希望。
  於是,我開始回憶。
  關鍵是昨天晚上。
  如我說過的,我找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昨晚也許做了一些正常人不會做的事,但是我平常偶爾就會做,沒道理選在今天掉進魔界啊!況且,也不是什麼特別奇怪的事,只是偶爾在交誼廳站著看一個小時的報紙,喝遠離4℃超過兩個小時的牛奶,在游泳池中小便等等,都不算是什麼惡行吧!要是奇怪一點的人就要掉進魔界,我的好哥兒大頭龍早就該來的。
  還是說,這是一種排列組合的關係!?
  如果我有一百個怪癖,平常做是無害的,但是若是在同一天剛剛好做了第十八項跟第六十三項跟第九十一項的怪癖的話,我就會進入這個時空!?或者有五組怪癖都會使我進入魔界,都不能在同一天做,但Α組要在晴天做才會發生效應,B組要在颱風天才會產生效應,C組在上午下大雨而晚上月圓時才會產生時空的裂痕等等⋯⋯也就是說,我在晴天做了B組的怪癖,是不會進入魔界的。
  我這樣想是很有道理的;進入時空破洞的條件,應該要非常嚴格才對,要不然失蹤人口一定會大增,會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況且,要是進入魔界像買票進動物園那麼簡單的話,也不用拍那麼多科幻電影了。
  所以,現在是分秒必爭!
  我必須在我還記得昨天做過了什麼事的時候,把它們都記下來,再好好研究一下,也許我今天再重複做一次,或者做完全相反的事,我明天就可以回到正常的世界了。
  有時候真覺得我挺聰明的。


06.    最偉大的偉人


  上課鐘響了。
  我知道那應該是上課的鐘聲,雖然聽起來像是馬桶的沖水聲,但大家一聽到就急急忙忙地向系館跑去,應該是不會錯的了。
  我看了看錶。
  錶?沒錯,它還是「兩根針,分長短,長針走得快,短針走得慢,不管快或慢,走過去,不⋯⋯不回轉⋯⋯」,不回轉嗎?我的天啊!它們簡直是在跳舞,忽前忽後的,有時還完全不動!
  這裡的磁場一定跟原來的世界很不一樣。
  「#@%#%%$#&*」一顆三人從餐廳出來,向我打招呼,一邊朝著系館走去。
  「⋯⋯」這次我可不敢應答,跟在他們身後走著。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跟著室友去上課;我下午還有課,但是既然我不屬於這裡,好像也就不必太在意蹺課的事,因為我馬上就要走了。
  但是我感到不安。
  在我還沒搞清楚這個世界是怎樣子的一個世界之前,跟一顆他們在一起會帶給我安全感。
  雖然我口口聲聲稱它做魔界,但也只是因為一時之間找不到適當的名詞罷了。
  這個世界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不同,我的朋友是同樣的朋友,我的T恤也是原來的那件,我的錶也還在⋯⋯雖然它瘋掉了。我必須比我的錶還要冷靜,像它那樣轉來轉去是不會轉出辦法的。
  這個世界的成員跟關係應該都和我生活的世界一樣吧,在這裡,我還是我,我的親人也應該是不變的,所以,要是一切都極為相似,我應該不會被從地底突然冒出的魔界植物吞掉才對,也不會從空中下起硫酸雨吧。
  改變的,好像只有語言吧!
  阿康搭著我的肩膀說著我聽不懂的怪異聲音,雖然他跟一顆、石頭的爽朗笑聲令我覺得挺親切的,不像是撒旦的手下,但是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聽不懂。
  這個世界用的語言跟我的世界不一樣啊,但似乎沒有什麼傷害,就好像去非洲旅遊一樣語言不通罷了。
  根據我看科幻電影的心得,此時要是有倪匡念旁白,他會說這個世界跟我的世界的次元應該是平行的,就好像兩張紙疊在一起,而上面的紙被我弄破了一個小洞,於是我就掉到下面那張紙了。也許疊在一起的時空不只兩個,而是一千個,而每個都有一點不同的地方,很可能也有用頭走路的世界。
  這兩個時空的差別就是使用的語言吧!
  一定是這樣子的。
  至於我是怎樣弄出了那個小洞的,我想那就是我待會上課的任務了,反正一定聽不懂吧,多的是時間思考。
  四個人大大方方地走進教室,找了最後面一排坐著。石頭一坐下就趴著午睡,嗯,果然是兩個平行的世界。
  我拿出空白筆記本,開始回憶昨天做過的事。
  我按照時間順序列出所想到的一切事情。我並不是只列所謂特殊的事,因為我沒有把握哪些是屬於有力量產生突破時空力量的,哪些不是;我也盡量寫出這個星期發生的事情,再加進氣候,月亮形狀等自然因素,越詳細越好,好從中找出一些規則。

  也許我不只要重複一天的份量,而是要重複一個星期的份量;或者根本不該重複,而是要完全相反,重複的結果可能會使我再次挖出一個時空缺口,進入壓在下面的第三個時空;完全相反的事件也許可以產生向上提升的力量,拉著我爬回原來的世界。
  我思考著。
  我感到自豪。
  在同學的眼中,我是個怪怪的人,父母總是罵我愛胡思亂想,但是遇到這麼奇怪的事情,別人一定會很快就被逼瘋了,而我在驚嚇過後,能馬上進入解決問題的狀態不說,還徹底接受這一切,以卓越的冷靜與敏銳的分析試圖突破困境,欲憑一己之力穿梭時空,我真是太帥了!成功的話我就是自由穿越時空的偉人了,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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