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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了二十一個世紀好處很多,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能夠見證難得一見的天才降世。標準程序如下:某人拋下文化傳統的包袱,無視當權者威脅的目光,做出被同胞視為無可救藥的瘋狂舉動。這類天才之中,我最喜歡伽利略。梵谷位居第二,但他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幸好我看起來不像是見過伽利略——也不像看過莎士比亞舞台劇首演,或是和成吉思汗一起攻城掠地的人。有人問我多大歲數的時候,我總是說二十一,如果他們假設我指的是一年,而不是十年或一百年的話,那也不是我的錯,是吧?事實上,某些場合還會有人要我出示證件,這對所有老人家都是莫大的恭維。

年輕愛爾蘭小夥子的形象對我在工作場合試圖營造的學者氣息並沒有多大助益——我經營一間角落裡擺著藥劑師櫃檯的神祕學書店——不過這種形象也有很棒的優勢。比方說,當我去逛雜貨店的時候,人們看著我的紅色鬈髮、白嫩的皮膚,還有長長的山羊鬍,他們就會以為我喜歡踢足球、愛喝金氏啤酒;如果我穿無袖上衣,露出爬滿右手臂的刺青,他們就會認定我有參加搖滾樂團,而且狂抽大麻。從來不會有人想到我有可能是個長壽的德魯伊——這就是我喜歡這種形象的主要原因。如果我留了一大把白鬍子、戴頂尖帽子,渾身散發出莊嚴睿智的氣質,甚至綻放祥光,人們心裡就可能會浮現錯誤——或正確——的猜測。

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的外表,做出不合形象的事情,比方說在星巴克排隊時哼起阿拉姆語的牧羊人小調,但是生活在美國都會的好處就在於人們喜歡忽視稀奇古怪的事物,不然就搬到郊區去遠離那些東西。

從前人們不會這麼做。古時候,與眾不同的人會被綁在木樁上燒死或是亂石打死。當然,在現代社會裡與眾不同還是有些缺點,所以我才要費這麼大的心力融入社會,不過那些缺點通常只是一些騷擾或歧視,和為了娛樂大眾而慘遭處死相比已經好太多了。

現代社會的生活有不少類似的改進。我認識的老傢伙大多認為現代化最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室內管線和太陽眼鏡。但對我而言,美國真正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於它基本上是個無神之地。在躲避羅馬人追捕的年代裡,我在歐洲幾乎每走不到一哩路就會踏上某個神祇的聖地。但是在亞歷桑納,我只要擔心偶爾會遇上土狼神凱歐帝就好了,而且我還滿喜歡他的。(首先,他與索爾大不相同,光憑這一點就表示我們可以相處愉快了。要是本地大學生不幸遇上索爾的話,鐵定會叫他「超級大混蛋」。)

除了神祇密度很低外,亞歷桑納更棒的地方在於這裡幾乎沒有妖精的蹤跡。我指的不是迪士尼那種長翅膀的可愛「小仙女」;我是指妖精、希夷族【註一】、圖阿哈‧戴‧丹恩【註二】的後裔,出生於提爾‧納‧諾格——永恆青春之地——每個妖精都有可能會把你分屍或擁抱你。他們不太喜歡我,所以我會盡量住在他們無法輕易抵達的地方。古時候他們在世界各地都有傳送門,但在新世界裡,他們需要橡樹、梣樹,以及山楂樹才能進行傳送,而亞歷桑納很少會在同一個地方看到這三種樹。我有找到兩個可能的傳送點,新墨西哥邊境的白山山脈及土桑附近一處河岸,但這兩個地方距離我在坦佩市大學附近、道路平整的社區都超過百哩之遙。我認為妖精從那些地方進入人間,然後穿越一大片無樹沙漠尋找流亡德魯伊的機率極低,所以當我在九年代末期找到這個地方時,我就決定要定居下來,住到當地人開始起疑再說。

這個很棒的決定讓我安安穩穩地度過十幾年。我弄了個新身分,租了間店面,掛出寫著「第三隻眼書籍藥草店」的招牌(營造吠陀教【註三】與佛教信仰的假象,因為我覺得用凱爾特店名的話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然後在騎腳踏車可達的距離內買了棟小房子。

我賣水晶與塔羅牌給想要嚇嚇他們新教徒父母的大學生,賣了許多荒謬的魔法典籍給多愁善感的威卡教徒【註四】,還賣一些藥劑給不想去看醫生的人。我甚至囤積了大量德魯伊魔法書籍,全都是維多利亞年代德魯伊復興時期的作品,也全都是毫無用處的垃圾,每賣出一本我就會暗自偷笑。我大概一個月會遇上一個真正的魔法客戶要找真正的魔法書。我通常是在網路上進行稀有書籍交易——又是一個現代化的大改革。

但是當我建立新身分並開店的時候,我沒想到別人能夠如此輕易地在網路上搜尋我的資料。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任何古老勢力會搜尋網路,所以在挑選姓名的時候沒有那麼謹慎。我應該要叫自己約翰‧史密斯或是其他差不多可悲又常見的名字,但我的自尊不允許我挑選基督教姓名。於是我選了歐蘇利文,我真正姓氏的英文版,然後挑選了阿提克斯這個希臘名字。然而對於想要找我的妖精而言,表面上經營神祕學書店、販賣他根本不該得知的極其稀有珍本、姓歐蘇利文的二十一歲小夥子,已經是足夠的線索了。

薩溫節三週前【註五】的禮拜五,他們趁我離開書店去吃午餐的時候跳出來突襲我。在沒人大喊「看招!」的情況下,一把劍掠過我的膝蓋下方,不過持劍的手臂在我躍起閃避時失去平衡。我趁他試圖站穩時一手肘頂在他臉上,解決了一個妖精,還剩下四個。

感謝地下諸神賜我偏執妄想的個性。我將偏執妄想歸類為生存技能,而非神經機能病症;那是銳利的刀鋒,數百年來在「想殺我的人」這塊磨刀石上越磨越利。是偏執妄想讓我在脖子上掛著一塊寒鐵護身符,並且用鐵欄杆圍起我的書店,外加專門用來抵擋妖精和其他不受歡迎人物的魔法印記;是偏執妄想讓我學習徒手搏鬥並和吸血鬼比拚速度;也是偏執妄想讓我多次從這種惡棍手中逃出生天。

或許叫他們惡棍有點太過分了;惡棍會讓人聯想到肌肉發達而頭腦簡單。這些傢伙一副從來沒有上過健身房或聽過同化類固醇的樣子;他們很瘦,刻意偽裝成橫越全國長跑者的模樣,打赤膊、只穿褐紫色的短褲和昂貴的慢跑鞋。在路人眼中,他們是在用掃把毆打我,但那只是施展在武器上的幻術;尖銳的部分隱藏在刷毛裡,如果我沒能看穿他們的幻術,肯定會在被刺中要害時大吃一驚。由於能夠看穿妖精的幻術,我注意到剩下的敵人中有兩個手持長矛,其中一個正繞向我的右側。在人類偽裝之下,他們看起來就是典型的妖精——換句話說,沒有翅膀、赤身裸體、帶有一點奧蘭多‧布魯演的勒苟拉斯的男性美,就是會在美容產品廣告上看到的那種人。手持長矛的妖精自兩側同時對我出矛,不過我以手腕架開兩個矛尖,使它們分別從我的身前和背後掠過。接著我衝到右側妖精的身前,以摔角中的金臂勾擊中他的咽喉,氣管受創讓他難以呼吸。這下解決兩個了;但是他們動作迅速靈巧,深邃的眼睛裡沒有絲毫同情。

攻擊右邊的敵人讓我的背後毫無防備,所以我立刻迴身,揚起左臂抵擋預料中的攻擊。沒錯,眼前有一把劍正朝我的腦袋砍下,而我以手臂擋下此劍最前端。劍刃砍入我的骨頭引起一陣劇痛,不過如果不用手擋,情況肯定更糟。我吃痛皺起眉頭,踏步上前,狠狠一掌擊中妖精的太陽神經叢【註六】,打得他飛身而起,撞上書店圍有鐵欄杆的牆。解決三個,我向剩下的兩個微笑,他們看起來不像之前那麼急著想動手。他們的三個夥伴不但在生理上受到傷害,還在和我肢體接觸的過程中遭受魔法毒害。我的寒鐵護身符與我的靈氣羈絆在一起,而現在他們肯定已經看出事實了:我是鋼鐵德魯伊,他們最深沉的夢魘。第一個被我打傷的妖精開始化為灰燼,而另外兩個也開始了解世間所有生命都不過是風中的微塵。

我踢掉腳上的涼鞋,往街上退開幾步,讓妖精們背對圍有鐵欄杆的牆壁。這樣除了取得戰術優勢外,還讓我更加接近馬路和人行道中間的一小塊園藝造景,得以從泥土中吸收能量癒合傷口及壓抑疼痛。我可以晚點再來仔細縫合,但此刻我必須盡快止血,因為不友善的魔法師可以用我的血做很多可怕的事情。

在我腳掌踏入草地、吸取力量展開治療的同時,我還發出一則求救訊息——類似透過土地傳送的即時通——給我認識的一個鐵元素,讓他知道我面前站著兩個妖精,問他想不想吃點零食。他很快就會回覆了,因為正如我與大地羈絆在一起,大地也和我羈絆在一起;但他還是可能要花一點時間。為了幫他爭取時間,我對攻擊者提出問題。

「純粹出於好奇,你們是想抓我還是想要殺我?」

我左邊的妖精,右手拿著一把短劍,忽略我的問題,還對我大吼大叫:「告訴我們劍在哪裡?」

「什麼劍?你手上的那把劍?還在你手上呀,大個子。」

「你知道哪把劍!富拉蓋拉,解惑者!」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搖頭。「誰派你們來的?你確定有找對人嗎?」

「我們很確定。」持矛的妖精冷笑道:「你身上有德魯伊刺青,而且能夠看穿我們的幻術。」

「很多懂魔法的人都看得穿。而且並不是只有德魯伊才會喜歡凱爾特繩紋。想想看,兩位,你們跑來問我什麼劍的下落,但是劍顯然不在我身上,不然我早就拔出來使了。我只是想請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有人派你們過來送死的可能。你們肯定派你們來的人動機單純嗎?」

「派我們來送死?」持劍的妖精痛斥我的荒謬言論,「在五對一的情況下?」

「現在是二對一,別忘了我已經殺了你們三個夥伴。或許派你來的人曉得會是這種情況。」

「安格斯‧歐格【註七】絕不會那樣對我們的!」持矛妖精叫道,證實了我的懷疑。我知道對方是誰了,而這個傢伙已經追捕我超過兩千年。「我們是他的子嗣!」

「安格斯‧歐格連自己爸爸都用計趕出家門。在他那種傢伙眼中,你們和他的血緣關係又算得了什麼?聽著,我以前遇過這種狀況,而兩位沒有。凱爾特愛神最愛的就是他自己,他絕對不會浪費時間親自參與搜索任務,所以每當他自認找到我時,他就會派幾個犧牲也無妨的子嗣來給我殺。如果他們有辦法回去,那就表示對手不是我,懂了嗎?」

他們臉上開始浮現理解的神情,隨即採取防守姿態,但是已經太遲了,而且他們也看錯方向了。

書店牆壁上的鐵欄杆在他們身後無聲地融化,化為一張銳利的鐵齒大口。巨大的咽喉向前探出一口咬下,像吃生乳酪一樣咬穿妖精的肉體,受害者甚至還來不及叫完就被當成吉露果子凍【註八】吞了下去。他們的武器墜落地面,其上的幻象消失,接著大鐵嘴匆匆對我滿足一笑,再度凝聚為原先牆壁上的鐵欄杆。

鐵元素消失前用他們充當語言的一串表情與形象對我發送一則訊息:「德魯伊傳訊,有妖精吃,美味,感謝。

 

註一:希夷族(Sidhe),愛爾蘭、蘇格蘭神話中的超自然部族,類似妖精,也作Aos Sí。

註二:圖阿哈‧戴‧丹恩(Tuatha Dé Danann),凱爾特神話中定居愛爾蘭的部族之一,又稱達那神族(peoples of the goddess Danu),奉女神達努為母。

註三:印度吠陀時期(約在前一五○○年至西元前五○○年間),印度河流域當地人們的原始信仰,其信仰反映在最古老的吠陀經《梨俱吠陀》中。婆羅門教與印度教的起源。

註四:威卡教(Wicca)是近代在英美盛行、以巫術為基礎的多神宗教。

註五:古凱爾特的新年為十一月一日,慶祝一年開始的節日為薩溫節(Samhain);慶典自十月三十一日日落開始,十一月一日日落結束。

註六:太陽神經叢(Solar Plexus),又作腹腔神經叢。人類腹部上方凹陷的心窩部位,攻擊此處可以衝擊到橫隔膜。

註七:安德斯.歐格(Aenghus Óg),圖阿哈.戴.丹恩一族中掌管愛、美與青春的神祇,妖精國之王。

註八:吉露果子凍(Jell-O),美國與加拿大的果凍品牌。

 

 

第二章

 

 

我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目睹這場打鬥,不過附近沒有任何人—現在是午餐時間。我的書店位於大學南邊的艾許街,而所有餐廳都在大學北邊的艾許街和米爾街上。

我撿起人行道上的武器,打開書店店門,自顧自地對著「外出午餐」的牌子笑了笑。我把牌子翻到「營業中」那一面;既然善後工作會讓我一時走不開,乾脆開門做生意好了。

在我心滿意足地清理完血漬、打開店門放水壺時,一隻大烏鴉飛了進來。牠停在一尊印度象頭神迦尼薩的半身像上,挑釁地伸展翅膀、豎起羽毛。那是莫利根,凱爾特信仰中的死亡挑選者與戰爭女神,她呼喚我的愛爾蘭名。「敘亞漢‧歐蘇魯文。」她以嘶啞的聲音戲劇性地說道:「我們必須談談。」

「妳不能化身人形嗎?」我說著把水壺放在架子上晾乾。這個動作讓我察覺護身符上還有一點血漬,於是我取下護身符去洗。「妳那樣和我講話感覺怪可怕的。鳥喙沒辦法發出摩擦音的。」

「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要上發音課。」莫利根說:「我帶著壞消息而來,安格斯‧歐格知道你在這裡了。」

「是呀,沒錯,我已經知道了。妳剛剛沒有處理到五個死妖精嗎?」我將護身符放在櫃檯上,拿條毛巾拍乾它。

「我把他們丟給馬拿朗‧麥克‧李爾了。」她說的是凱爾特信仰中帶領逝者前往死者之地的神。「但是我還沒說完。安格斯‧歐格打算親自出馬,或許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我身體一僵。「妳確定?」我問:「有證據顯示他要親自出馬?」

烏鴉不太高興地拍拍翅膀,叫了一聲。「如果還想等證據,一切就來不及了。」

我鬆了口氣,肩胛骨之間的緊繃感消失。「啊,所以只是隱現的徵兆。」

「不,是非常明確的徵兆。」莫利根回道:「末日在你身旁凝聚,想要活命,你就必須離開。」

「看吧?妳又來了。每年薩溫節前後妳就會這個樣子。不是索爾要來抓我,就是奧林帕斯眾神之一。記得去年妳說什麼來著?阿波羅為了我和亞歷桑納州立大學太陽魔鬼隊的關係而大發雷霆—」

「那不一樣。」

—完全不管我根本沒唸那所大學,只是在附近工作而已。妳說他要駕太陽馬車過來,在我身上插滿箭矢。」

烏鴉在神像上侷促扭動,神情有點尷尬。「那在當時感覺像是可信度很高的解讀。」

「希臘太陽神被位於地球另一面的老德魯伊與大學吉祥物產生的薄弱關係所觸怒,妳覺得這可信度很高?」

「那則預言基本上沒有說錯,敘亞漢。有人對你發射投擲武器。」

「幾個小鬼用飛鏢射破了我的腳踏車輪胎,莫利根。我認為妳講得有點太誇張了。」

「那不重要。反正你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徵兆很明確。」

「好吧。」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告訴我妳看到什麼徵兆。」

「我最近在和安格斯閒聊的時候—」

「妳和他閒聊?」如果有在吃東西的話,我一定已經噎到了。「我以為你們仇視彼此。」

「我們是呀。但那並不表示我們不能沒事閒聊幾句。」

「安格斯和妳說了什麼?」我問。

「他只是對我微笑,然後叫我去照顧我朋友。」

我揚起眉毛。「妳有朋友?」

「當然沒有。」烏鴉豎起羽毛,對我這種說法表達不滿。「好吧,黑卡蒂【註一】還挺有趣的,我們最近常常混在一起,但我認為他是在指你。」

莫利根和我有個共識:只要我的存在依然會激怒安格斯‧歐格,她就不會來帶我離開人世。這算不上什麼友誼—她不是心裡容得下友誼的那種神——但是我們相識已久,而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跑來警告我。儘管她偶爾會誇大威脅的程度,我還是該對她從未小看過這些威脅或是沒有完全不來警告我而心存感激。

「他或許是在誤導妳,莫利根。」我說:「安格斯就是會做這種事。」

「我很清楚。所以我去研究烏鴉飛行的隊形,進而肯定你身陷險境。」我扮個鬼臉,莫利根在我開口前繼續說道:「我知道光是這種預兆並不足以說服你,所以,為求謹慎,我又擲了魔杖。」

「喔。」我說。她真的下了不少工夫;世界上有不少求籤、問卜,或是其他藉由解讀隨機圖案來預知未來的實用法門。我覺得那些方法都比觀察鳥群飛行的隊形或是雲層圖案來得可靠,因為這些解讀未來的法門會將機率集中在我身上。

從前有一類德魯伊喜歡以動物祭祀,再以屍體內臟來預知未來;我覺得那有點太噁心了,而且很浪費雞或牛或是任何他們祭祀的動物。現代人面對那種行為會說:「好殘忍!他們為什麼不能像我一樣吃素呢?」但是德魯伊信仰裡有著非常歡樂的死後世界,甚至可以返回人間好幾次。既然靈魂永不滅,拿刀四處插插向來沒什麼大不了。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參與過動物祭祀的儀式。想要偷看命運的裙底還有其他清潔衛生又可靠的方法。像我這種德魯伊會在袋子裡放二十根魔杖,每根魔杖上都刻有象徵愛爾蘭土生土長的二十種樹木的歐甘文【註二】,而每種樹木都代表了很多預言意義。就和塔羅牌一樣,根據這些魔杖落地時相對於擲杖者方向的不同,解讀出來的意義也不一樣;如果是正向就有一組正面解釋,如果上下顛倒又有一組反面解釋。擲杖者會隨機自袋中抽出五根魔杖丟在面前的地上,然後試圖解讀它們排列出來的意義。「那魔杖落成怎樣?」我問莫利根。

「有四根落地。」她說,讓這句話的含意深入我心。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

「我知道了。那是哪些樹木和妳交流?」

莫利根用一副接下來的話會讓我像珍‧奧斯丁筆下角色一樣被衣服束壓到昏倒的模樣看我。「費恩。清內。尼土爾。烏拉。伊由。

赤楊、冬青、蘆葦、石南、紫杉。第一種樹代表戰士,是意義最明確同時也最曖昧的魔杖。不管戰士指的是誰,其他魔杖全都代表非常迫切的危機即將降臨在他身上。冬青代表挑戰與考驗,蘆葦強烈表達恐懼,石南宣告意外,紫杉則預見死亡。

「啊。」我盡量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那麼赤楊和紫杉落地時有產生關聯嗎?」

「紫杉橫躺在赤楊上。」

好吧,這倒說得十分明白。戰士會死。他會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死去,幾乎要嚇呆,然後發狂似地與死亡搏鬥,不過最後終將死去。莫利根看出我已經接受了預言的結果,說道:「那麼你打算去哪裡?」

「我還沒有決定。」

「莫哈維沙漠裡有些更加荒涼的地方。」她建議。。

「莫利根,我的意思是,我還沒決定要不要離開。」

待在迦尼薩神像上的烏鴉一言不發,但是雙眼閃過一瞬紅光,我承認這讓我有點不安。她真的不是我朋友。有一天—可能是今天——她會認定我已活太久,變得太過傲慢,然後我死期就到了。

「給我幾分鐘想想擲杖的結果。」我說,接著立刻了解我應該更加慎選用字遣詞的。

紅眼再度出現,烏鴉的語氣變得比之前低沉,還夾雜著些許令我毛骨悚然的合聲,「你以為你的預知能力比我強嗎?」

「不、不。」我立刻安撫她道:「我只是想要跟上妳的腳步,就這樣。現在,我只是大聲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而已,好嗎?赤楊魔杖—那個戰士——並不一定是代表我,對吧?」

紅眼恢復成正常的黑眼,莫利根不耐煩地在神像上改變站姿。「當然不一定。」她以普通語調說道,剛剛的合聲消失了。「基本上,它可能代表任何與你對抗的人—只要你活下來。但是我擲杖時心思是專注在你身上,這表示你最有可能是赤楊魔杖所指的戰士。不管你願不願意參與,這場戰鬥即將發生。」

「但我有個問題:因為能夠觸怒安格斯‧歐格,妳讓我活了這麼多個世紀,安格斯和我在妳心中很可能有某種連結。所以當妳擲杖時,有沒有可能安格斯也存在於妳的思緒中呢?」

莫利根叫了一聲,跳到迦尼薩的象鼻上,接著又跳回到象頭上,翅膀微微抽動。她知道答案,但不喜歡,因為她知道我想講什麼。

「有可能,沒錯。」她嘶聲道:「但是機會不大。」

「但妳也必須承認,莫利根,安格斯‧歐格也不太可能為了追殺我而離開提爾‧納‧諾格。他比較可能會雇用代理人,就像過去幾個世紀一樣。而我能夠應付他派來追殺我的低級妖精,這點剛剛已經示範過了。」

烏鴉跳下迦尼薩神像,朝我的臉直飛而來,烏鴉形體在空中融化,重新凝聚成一名赤身裸體、體態優美、肌膚白皙、秀髮烏黑的女人。這是莫利根藉以誘惑男人的形象,而我沒有料到她會化身為這種形象。她還沒碰到我,光是透過體香就讓我產生反應,而當她拉近我們的距離時,我已經打算要邀請她回家了。不然這裡也不錯。她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身體貼在我身上,湊上前來在我耳邊低語。

「萬一他派淫慾惡魔來殺你呢,最睿智、最古老的德魯伊?要是讓他察覺這個弱點,你轉眼間就會喪命。」我聽見她在說話,內心深處某個角落知道她很可能在說什麼重要事情,但是我的心思大多還是放在她對我造成的感覺上。莫利根突然後退,我伸手試圖抓她,但她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在我癱倒在地板上時叫我振作一點。

我振作起來了。迷惑我的體香消失,臉頰上的痛楚驅退了我的生理欲求。

「噢。」我說:「謝謝妳唷,我正要完全進入磨蹭小腿的模式。」

「這是非常嚴重的弱點,敘亞漢。安格斯只要雇用個凡人女子就能達到目的。」

「上次在義大利的時候,他就用過這招了。」我說,抓著水槽邊緣撐起自己。莫利根不是會扶男人的那種神。「我也面對過淫慾惡魔。我有個護身符專門用來應付這種情況。」

「那你現在為什麼沒戴?」

「我剛剛才脫下來洗。再說,我在店裡和家裡很安全,妖精動不了我。」

「顯然不是這樣,德魯伊,因為我就站在這裡。」沒錯,她就站在那裡,赤身裸體。如果有人這時候走進店裡,場面就會很尷尬。

「不好意思,莫利根;在這裡除了圖阿哈‧戴‧丹恩外,誰都動不了我。只要看仔細點,妳就會注意到我在此地所羈絆的魔法。它們可以阻擋低級妖精,還有絕大多數他能從地獄派來的傢伙。」

莫利根揚起頭來,雙眼一時失去焦點,就在此時,兩名不幸的大學生晃進了我的書店。雖然才剛過中午,但我看得出來他們喝醉了。我了解這種人:他們是想看看我的藥劑櫃檯後面有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抽的癮君子。我通常會拿包鼠尾草加百里香賣給他們,掰個什麼充滿異國風情的名稱,然後隨他們去爽,因為把白痴與他們的錢分開完全不會讓我良心不安。他們會在爽完之後頭痛欲裂,然後永遠不上門。我擔心的是,這兩個小夥子可能會因為看見莫利根而無法生離此地。

果不其然,其中身穿肉塊合唱團T恤的傢伙,看見莫利根光著屁股站在書店中央、雙手扠腰擺出一副女神的姿態,便對身穿鐵處女合唱團【註三】T恤的朋友指了指她。

「老兄,那個馬子沒穿衣服!」肉塊小子叫道。

「哇,」鐵處女小子說著壓低太陽眼鏡,仔細打量。「而且很辣。」

「嘿,寶貝。」肉塊小子說,朝她走出兩步。「如果妳需要衣服的話,我很樂意脫下褲子給妳穿。」他和他朋友哈哈大笑,彷彿這話非常好笑,如同自動武器開火般不停發出「哈哈哈」的聲響。他們聽起來像羊,不過比較蠢。

莫利根眼中紅光大作,我立刻舉起雙手。「莫利根,拜託,不要,別在我的店裡動手。清理善後很麻煩的。」

「他們必須為了無禮付出性命。」她說,令人毛骨悚然的合音再度回到她的聲音之中。

「我了解羞辱妳的人必須付出代價。」我說:「但是如果妳可以在別處懲罰他們,不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加複雜,我絕對會很感激的。」

「好吧。」她對我嘟噥道:「反正我也才吃飽。」接著她轉向那兩個癮君子,讓他們看見她正面全裸的模樣。他們立刻樂翻了:他們的目光朝下,所以沒有看見她的雙眼綻放紅光。但是當她開口說話時,那股超自然的聲音撼動窗戶,令他們立刻抬起頭來,隨即了解到在他們面前的並非某個普通的發春女孩。

「給我放尊重點,凡人。」她轟然說道,接著一陣狂風—沒錯,在我的書店裡颳風——吹開他們的頭髮。「今晚我將為了你們的冒犯吞噬你們的心臟。這是莫利根的承諾。」我覺得她搞得有點太誇張了,但是我絕對不會去批評死亡女神的死亡宣告。

「老兄,搞什麼?」鐵處女小子說話的聲音比之前高了八度。

「我不知道。」肉塊小子說:「但是我的胃口沒了。我要走了。」他們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出。

莫利根以掠食者的目光看著他們離開,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她轉頭透過牆壁打量他們的去向。最後她終於轉向我道:「他們是遭受污染的生物。他們玷污了自己。」

我點頭。「沒錯,但是他們沒辦法提供多少獵殺的樂趣。」我並不打算保護他們或是幫他們求情,頂多就是暗示他們不值得她跑這一趟。

「說得沒錯。」她說:「他們是真男人的可悲陰影。但是他們今晚無論如何還是得死,我已經發過誓了。」喔,好吧,我暗嘆一聲。至少我嘗試過了。

莫利根冷靜下來,將注意力轉回我身上。「你這裡的防禦機制非常精巧,出奇強大。」她說,我點頭感謝讚美。「但還是不足以對抗圖阿哈‧戴‧丹恩。我勸你還是立刻離開。」

我閉上嘴,花點時間慎選用詞。「我感激妳的建議,永遠不會忘記妳為我的生存所花費的心思。」我回應,「但是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安全的地方可去。我已經逃避兩千年了,莫利根,我倦了。如果安格斯當真打算親自動手,那就讓他來吧,他在這裡和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一樣虛弱。該是我們了結此事的時候了。」

莫利根側頭看我。「你當真打算在這個世界裡與他對抗?」

「是,我心意已決。」其實我沒有。但是莫利根並不以擅長察覺謊言的能力著稱,她比較為人所知的是奇特的屠殺方式及折磨生靈的喜好。

莫利根嘆氣道,「我認為這並非勇敢,而是愚蠢,但是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讓我看看你的護身符,你所謂的防禦機制。」

「非常樂意。不過妳介意穿點衣服嗎?免得惹來更多凡人驚訝的目光?」

莫利根嘻嘻一笑。她不光擁有維多利亞的祕密模特兒的身材,而且窗口灑落的陽光還將她柔順無瑕的肌膚照得簡直和特級細砂糖一樣白。「只有在這個假道學的年代,人們才會把裸體視為罪惡。但或許迎合本地的習俗才是明智之舉。」她比個手勢,身上隨即多出了一件黑袍。我微笑表達謝意,拿起櫃檯上的護身符。

或許稱為符咒項鍊是比較精確的說法—不是蒂芬妮手鍊上的那種小墜飾【註四】,而是種符咒能讓我迅速施展本來要花很長時間施放的法術。因為它中央有塊專門用來對抗妖精以及其他魔法使用者的寒鐵護身符。安格斯‧歐格不斷派人追殺,導致我需要這條護身符。我將護身符和我的靈氣羈絆在一起,這是很痛苦的過程,但是十分值得。它讓我在所有低級妖精面前成為萬夫莫敵的硬漢,因為純粹的魔法生物無法承受任何形式的鐵:鐵是魔法的死對頭,這也就是世界進入鐵器時代之後,魔法就大幅消失的原因。我花了三百年將護身符與靈氣羈絆在一起,藉以提供強大的保護,以及對妖精而言貨真價實的死亡之拳;剩下的四百五十年我都用來製作符咒,以及找出方法讓我的魔法在如此接近鐵和靈氣遭受玷污的情況下運作。

圖阿哈‧戴‧丹恩的問題在於他們並不是純粹的魔法生物,不像他們生在妖精領地的子嗣: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產物,只是施展魔法的技巧比其他人高超一點,而愛爾蘭人很久以前就將他們奉為神祇。所以我書店四周的鐵欄杆無法阻擋莫利根或任何她的同類,我的靈氣也傷不了他們。鐵唯一的效果就是幫我增添一點優勢,不讓他們的魔法將我淹沒:想要傷害我,他們就必須採取物理攻擊。

這一點就是我至今還在呼吸最大的理由。

「很了不起。」莫利根以手指觸摸護身符,搖頭說道。

「不是我自誇。」我指出,「還不算面面俱到,但是已經很厲害了。」

她抬頭看我。「你怎麼弄的?」

我聳肩。「基本上是靠耐心。只要意志力比鐵強,你就能以意志力讓鐵彎曲。但是這種做法緩慢又費事,需要歷時好幾個世紀,而且還要有元素協助。」

「當你變形的時候,護身符會有什麼反應?」

「它會縮小或放大到適當大小。那是我第一個學會控制它的法門。」

「我從未見過這種法器。」莫利根皺眉。「這種魔法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這是我的原創工藝。」

「那麼你就得要教我這種工藝,德魯伊。」這不是要求。

我沒有立刻回應,而是低頭看向項鍊,然後握起其中一個符咒。那是枚正方形的銀片,上面刻著類似海獺的淺浮雕,我將它拿給莫利根看。

「這個符咒一旦啟動,就能讓我在水裡呼吸,並且如同天生熟悉水性般游泳。它和中央的銀護身符連為一氣,可以在賽爾奇【註五】、女海妖【註六】,以及類似的傢伙面前保護我,而我花了超過兩百年的時間琢磨它。這只是項鍊上許多威力強大的符咒之一。妳要拿什麼來和我交換這些知識?」

「你持續存在的權力。」莫利根不屑地回答。

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莫利根向來不是以外交手段見長。

「這是好的開始。」我回道:「要弄得正式一點嗎?我教妳這種透過幾個世紀嘗試錯誤的痛苦過程研發而成的全新德魯伊工藝,換取妳永遠忽略我的死亡—換句話說,妳永遠不會來帶我走。」

「你是在要求真正的永生。」

「而我的魔法會讓妳在圖阿哈‧戴‧丹恩中取得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已經至高無上了,德魯伊。」她怒道。

「妳有些表親可不這麼認為。」我說:「不管妳如何決定,我都完全出於己願地向妳保證,無論他們如何誘惑我,我也絕不會教其他圖阿哈‧戴‧丹恩這種魔法。」

「說得很漂亮。」她於片刻過後說道。我再度開始呼吸。「很好。你就照你所說的,教我如何製造這條項鍊上的所有符咒,以及讓靈氣與鐵產生羈絆的方法,我就讓你獲得永生。」

我微笑,告訴她去找塊寒鐵當作護身符,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上課。

「你還是應該離開這裡。」她在我們達成交易時說道:「我永遠不帶你走並不表示其他死亡之神不會帶你走。如果安格斯擊敗你,遲早會有死亡之神找上門來。」

「安格斯交給我來擔心。」我說。擔心他是我的專長。如果愛與恨是硬幣的兩面,身為愛神,安格斯倒是花不少時間在恨之上—特別是當事情與我有關的時候。我同時還要擔心老化狀況;還有要是斷手斷腳的話,手腳可不會長回來。擁有永生並不會讓我天下無敵。

「好。」莫利根說:「但是首先要小心人類信徒。在安格斯的指示下,一名信徒透過某種叫作網際網路的新裝置找出你的下落。你知道這種東西嗎?」

「我每天都在用。」我點頭說道。凡事只要還沒出現超過一世紀,對莫利根而言都是新玩意兒。

「根據這個人類查出的線索,安格斯‧歐格將會派遣一些菲爾博格人【註七】來確認阿提克斯‧歐蘇利文就是古老的德魯伊敘亞漢‧歐蘇魯文。你應該選別的名字的。」

「我是個蠢蛋,毫無疑問。」我搖頭說道,慢慢了解他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莫利根表情轉柔,伸手撩起我的下巴,將我的嘴拉到她的嘴前。那股激起所有男人情慾的體香再度竄入我的鼻孔,不過沒有引發效果,因為我已經戴上了護身符。她深深一吻,然後帶著那種令人痴狂的笑容退開;不管有沒有魔法輔助,我十分清楚她對我所造成的影響。「從現在起,隨時都戴著你的護身符。」她說:「有需要的時候就呼叫我,德魯伊。我現在要去獵殺幾個人類。」

說完之後,她再度化身烏鴉,飛出自動為她開啟的書店大門。

 

註一:黑卡蒂(Hecate),古希臘女神,除了常常和岔路、月光、魔法、巫術連結在一起,也和死亡、墳墓等象徵關係密切。

註二:歐甘文(Ogham),古愛爾蘭文。

註三:鐵處女合唱團(Iron Maiden),英國重金屬搖滾樂團,也譯作鐵娘子合唱團。

註四:符咒和手鍊上的小墜飾在英語中皆為「charm」,故阿提克斯特別解釋。

註五:賽爾奇(Selkie),蘇格蘭傳說中的海豹人魚。在海裡以海豹的形態生活,上了陸地就能脫下海豹皮變成人類。

註六:女海妖(Siren),希臘神話中以歌聲與音樂誘惑水手的海妖。

註七:菲爾博格人(Fir Bolgs),比圖阿哈‧戴‧丹恩更早定居在愛爾蘭的部族,其後在戰爭中敗給圖阿哈‧戴‧丹恩。

 

   第三章

 

 

我的人生經歷已經多到足以看清大多數迷信的真相:畢竟,在大多數迷信剛開始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存在了。不過有個迷信讓我深信不移:就是壞事總是連三發生。在我的年代裡,這句話是這麼說的:「暴風雲受到三倍詛咒。」但是我可不能一邊這麼說,一邊還妄想人們相信我是二十一歲的美國人,我得要說些像是「鳥事隨時都會發生,老兄」的話。

莫利根離開並沒有讓我放鬆,因為我認定壞事還會接踵而來。我提前幾個小時打烊,將護身符塞在上衣裡,騎越野單車回家,心裡有點擔心什麼會在家裡等著我。

通常我會好整以暇地享受騎車的旅程:我會跟向我打招呼的狗說哈囉,或是停車與喜歡在黃昏時分坐在前廊喝圖拉摩爾露水【註】的寡婦麥當納聊天。她會用愛爾蘭語和我交談,說我是個有著老靈魂的年輕小夥子;而我很享受我們的交流,以及被當作年輕人的反諷感。我通常會一週幫她打理庭院一次,而她則喜歡看我工作,每次都會大聲地說:「如果年輕個五十歲,小夥子,我早就把你撲倒,而且保證除了上帝不會告訴任何人。」但今天我趕時間,只是朝寡婦的前廊揮了揮手,然後使盡全力踏下踏板。我在第十一街右轉,然後減速,擴展我的感官,尋找麻煩的蹤跡。在我家外面停車後,我沒有直接進屋,而是蹲在馬路旁邊,將滿是刺青的右手手指插入草坪裡檢查我的防禦力場。

我家有著架高的白柱前廊,廊前還有一小塊花床。前庭的草坪中央偏右的位置上種了一棵大牧豆樹,右側的車道通往車庫。一條石板道自車道通往我的前廊和前門。因為被傍晚的陰影遮蔽,正面的窗戶看不出什麼。但是透過草坪檢視防禦力場……沒錯,屋裡有人。而既然沒有凡人或低等妖精能夠突破我家的防禦力場,這表示我有兩個選擇:拔腿就跑,或是進去看看哪個圖阿哈‧戴‧丹恩的成員解開了我打的結,在家裡等我。

對方有可能是安格斯‧歐格,這個想法令我不寒而慄。但是不管莫利根如何堅稱他在來此途中,我還是不認為他會離開提爾‧納‧諾格。於是我找我的寵物來問問—好吧,事實上,我應該說我的朋友——歐伯隆,我和他之間存在著特殊羈絆。

「情況如何,我的朋友?」

阿提克斯?有人來了。」歐伯隆自後院回應道。我沒有在他的思緒裡察覺任何緊張的情緒,我感覺他似乎正在搖尾巴。既然我回家的時候他沒有叫,他顯然認為情況並不危急。

「我知道,對方是誰?」

「不知道。不過我喜歡她。她說或許我們晚點可以一起去打獵。」

她和你交談?像我這樣透過你的心靈?」要讓動物了解人類的語言需要花費很大的心力;這不是簡單的羈絆,並非所有圖阿哈‧戴‧丹恩成員都願意把時間花在這上面。大半情況下他們都以情緒與影像來溝通,就像與元素生物說話時一樣。

「對,她和我交談。她說我讓她想起我的祖先。」

這種說法評價很高。歐伯隆確實是很了不起的愛爾蘭獵狼犬,有著濃密的灰毛和壯健的體魄。他的祖先人稱戰犬,而非獵狼犬,他們會伴隨愛爾蘭人衝鋒陷陣,咬下騎兵、攻擊雙輪戰車。我年輕時,戰犬不是什麼友善的生物,和溫馴的現代獵狼犬大不相同。沒錯,現代獵狼犬大多很溫馴,經歷數世紀的配種養成溫和的性格,幾乎不會攻擊狗食以外的任何東西。但是歐伯隆擁有許多特質,能夠因應狀況啟動與關閉血緣中的野性。我是在對亞歷桑納的動物培育員失望之後,透過網路在麻薩諸塞州的動物收容所裡找到他的,人工培育的動物都太過溫馴了。我飛過去造訪歐伯隆,發現以現代標準而言,他基本上算是野生動物,不過當然,我只要和他聊聊就能了解他的想法。他只是希望偶爾有機會外出打獵而已。只要容許他這麼做,他就會成為完美的紳士。「難怪你喜歡她。她有問你問題嗎?

「她只想知道你什麼時候回家。」

聽起來是件好事。她顯然沒有在找我的寶物—這表示她或許不是安格斯‧歐格雇的。「我知道了。她來多久了?

「她是最近抵達的。」

狗沒有什麼時間概念。他們了解日夜的差別,但除此外,他們難以分辨時間的流逝。所以「最近」可能是指一分鐘到數小時前。「她來之後,」我問:「你有打過盹嗎?」

「沒。你回來前我們才剛聊完。」

「謝謝你,歐伯隆。」

「我們要去打獵了嗎?」

「那就得看訪客怎麼說了。不管她是誰,我沒邀請她。」

喔。」歐伯隆的思緒中浮現一絲不確定。「我失職了嗎?

「不必擔心,歐伯隆。」我說:「我對你沒有什麼不滿。不過我要到後面去找你,然後我們一起進屋。我要你貼身保護我,以免她不像你想像中那麼友善。」

「萬一她攻擊你呢?」

殺了她。」你絕對不能給圖阿哈‧戴‧丹恩第二次機會。

「我以為你說永遠不要攻擊人類。」

「她不是人類已經很久了。」

「好吧,不過我不認為她會攻擊你。她是個友善的無人性。」

你想說的是『非人類』,『無人性』是個形容詞。」我說著並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沿著房子左側走向後院。

「嘿,英文又不是我的母語。別找碴。」

我把腳踏車留在馬路上,希望幾分鐘內不會有人把它偷走。打開柵門時,歐伯隆正在等我,舌頭垂在嘴旁,尾巴晃個不停。我抓了抓他的耳後,然後一起走向我家後門。

露台上的家具看來沒有被人動過。我的藥草園—沿著後圍欄和通常被當作草坪的地方,有好幾排種在箱子裡的藥草——看起來也完好如初。

我在廚房找到我的訪客,她正在做草莓水果冰沙。

「願馬拿朗‧麥克‧李爾把這可惡的玩意兒帶去影子大地。」她一邊吼叫,一邊出拳捶打果汁機的按鈕。「凡人只要按下這些按鈕,這玩意兒就會運作。你的為什麼動也不動?」她大聲問道,惱怒地瞪我一眼。

「妳得先插插頭。」我解釋道。

「什麼叫插頭?」

「把那條線末端有兩片分叉的東西插到那面牆上的縫上。那就會賦予果汁機,呃,運作的能量。」我想晚點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向她解釋電力;拿新的名詞讓她困惑沒有意義。

「啊。那麼,很高興見到你,德魯伊。」

「很高興見到妳,富麗迪許,狩獵女神。」

我就說她很友善吧。」歐伯隆說。

我必須承認在眾多圖阿哈‧戴‧丹恩之中,我最願意在我的廚房裡見到的就是富麗迪許了。但是你知道那句提到暴風雲受到三倍詛咒的老話:富麗迪許在我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帶來了第二團暴風雲。

 

註:圖拉摩爾露水(Tullamore Dew),一種愛爾蘭威士忌。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鋼鐵德魯伊1:追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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